欧悌甫戎篇

单独抽出这一篇来看,欧悌甫戎篇实际上可以说是很有趣的一篇哲学“相声”。可怜的神学专家欧悌甫戎和苏格拉底同有官司在身,他们在法庭门前相遇。欧悌甫戎想要控诉自己的父亲杀人。控诉自己的父亲通常被视为不虔诚,而欧悌甫戎有自己的看法。这个理论依据是朴素和经验主义的,来源是宙斯自己都推翻了父亲,所以自己告发父亲并非不虔诚。

唯一该考虑的是杀得有没有理;……如果你明知他杀了人还和他伙同一气,不把他告到法庭来清洗自己和他的罪过,那就和他同罪了。

他们说它并没有杀人,即便杀了,死者既是凶手,我就没有必要为这样一个人去费心上诉,因为儿子告父亲杀人是不虔诚的。

从这里可以看出,欧悌甫戎的目的不是去将父亲判罪,而是要证明在虔诚上“惩治杀人犯”高过“控告父亲”。欧悌甫戎是个所谓精通神学的人,他希望通过这次审判,将自己立于一个虔诚的位置,审判的目的并非让自己的父亲服刑,而是希望通过这次审判证明自己的虔诚观念,并且洗刷自己不虔诚的罪恶感。即便自己在法庭上落于下风(这是几乎肯定的,在开庭之前他就已经被苏格拉底驳倒了),也可以在道德上落于不败之地。

苏格拉底啊,他们根本不了解那判别虔诚和不虔诚的神意。

苏格拉底诱导他对虔诚与否下一个定义。这就把号称自己精通神学,却只是精通神话故事的欧悌甫戎带到苏格拉底的逻辑陷阱里面去了。

显然欧悌甫戎提出的第一个定义“神所喜爱的就是虔诚的,神所不喜爱的就是不虔诚的”在多神论的混乱希腊神话中有语病。在苏格拉底的引导下,他给出了完备的第二个定义“虔诚就是神所一致喜爱的”。这个过程顺水推舟,可以看出欧悌甫戎除了神话故事外对基本的逻辑与辩术一无所知,正是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的好对象,整篇对话被苏格拉底牵着鼻子走是理所当然的。完成了这个命题的声明,苏格拉底也就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做文章。

其实这个问题可以更进一步,人之间的分歧归求于神,而神之间也存在同样分歧。诸神这样的分歧,虔诚与不虔诚之间的混沌,诸神之间的理念争端(比如弑父到底虔不虔诚)显然需要求于一个更高层次的统一体。宙斯虽然是所谓的众神之神,但是希腊人民丰富的想象力早就把宙斯在诸神中的公信力败坏无存了,把多神转成主神在雅典是行不通的。对于更加抽象的统一体,显然柏拉图对此有一个“至善理性”、“绝对真理”一类的答案,但苏格拉底显然不会在此点破,否则自己也会落入渎神的境地。

苏格拉底把话题岔开,开始用主被动的关系探讨虔诚与神喜爱的事物之间的关系。这是个非常有趣的话题,甚至近于诡辩。我读到一句评论“苏格拉底需要的不是明智,而是让明智登场的舞台”,此处即是体现。“事物因为被神喜爱所以成为神喜爱的”,和“事物因为是神喜爱的所以被神喜爱”,这样两句话似乎有语义重复,怎么讲都应该是对的,但是两者是完全不同的。这是个先后问题,而我们显然给不出一个神的视角下的答案。(或许这个内容在客观唯心的观念下可以找到一个比较好的解决,从客观理性的绝对唯一精神里产生出一个服从其意志的希腊式神祗)苏格拉底利用这个漏洞,把神喜爱的替换作虔诚,问题一下子就展现出来了。

这个问题当然难不倒写书的柏拉图。这个神层面的问题反而强化了他们人依理性而非神谕行事的信条,自然,理性是一切道德的源头,而希腊诸神都是其派生物,先后关系就自然解决。但是在基督教的背景下就不太圆得过去。上帝作为唯一至善的神,也是道德之源,自然就产生了上帝无能的困境。尤其是近代的残酷战争,上帝知善而为之和上帝为之而称善的选择,在毒气战、细菌战、犹太人屠杀面前都不能自圆其说。苏格拉底的理性“真神”并不能够拥有喜怒哀乐这样的人类情感、喜好,人的事务和(希腊)神的事务是相分离的。这直接从原始的泛神论升到了一个较完善的客观唯心的思想层面。

另外,有一些观点认为,这里的苏格拉底只是顺着欧悌甫戎的假设往下说,即只说明了虔诚就是神喜爱的这个观点的问题。如果我们把上面的问题视作是主动与被动的统一,被喜爱和喜爱是同时被定义的(如果换成某人喜爱和被某人喜爱,我觉得这里的问题是平凡的),那么这样一个论证只能说明虔诚不能和神的喜好等价。这并不指虔诚不能和其他任何东西等价,或者虔诚是个伪命题。

显然,我们的神学家欧悌甫戎没有找到这样一个颠覆神学的答案。他只有将其述诸诡辩,但话又确实是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被苏格拉底揶揄一通。

苏格拉底又开始试探虔诚和公正的关系。苏格拉底把虔诚在公正上绕来绕去,从欧悌甫戎的嘴里得到了“虔诚是一种对待神的公正”,转头就用狗和猎人、牛和牧人的例子类比,人们去“对待”一个事物,是想要给这个事物带来益处,得到虔诚就是给神灵好处,但是神灵并不能因此而得到好处。苏格拉底还是留了个台阶,欧悌甫戎马上改口说“这种公正是对神灵的服侍”。但是苏格拉底又用将军、农民类比,神要完成“又好又多”的结果,并不需要人这样的仆人。

类比实际上并不是一个逻辑上完备的证明方法。此处的类比,至少是建立在神是可以类比的基础上的。在两位的理解内,古希腊的神是拟人化的神,有人的喜怒、好恶、优点陋习,和人之间的界限大概只有血统。如果能够跳出可类比这个基础,直接否定神与普通事物的相通性,比如说,神是形而上的,对神的服侍与对人的服侍是完全不同的,苏格拉底的类比就不攻自破了。当然,希腊人的神话并没有将神与人的关系抽开。欧赫迈罗斯认为神祇来源于历史上真实的英雄,整个希腊神话对于弑父、食子这些黑暗话题也并不避讳,和亚伯拉罕诸教天选那一套完全不同。

欧悌甫戎连忙找到一套理论把这套服侍的话术(也就是虔诚和公正是包含关系)搪塞过去。苏格拉底接下话来,给出虔诚是关于祈祷和祭祀的知识,直接推出虔诚就是人神交易。但是神灵又不需要人的这种礼物。欧悌甫戎想要否定这种交易的观点,又没什么话,说神灵通过人们的尊荣、崇敬和满意来得到好处。这又把虔诚和神喜爱的东西联系起来了。自己的逻辑被全部掀翻,欧悌甫戎连忙有个急事,先走一步。

如果按照整个来看,欧悌甫戎篇是柏拉图对话集的开篇,也是通常意义上的欧悌甫戎——申辩——克里同——云四篇的第一篇。紧接着就是申辩篇,在这一篇中苏格拉底需要为自己的渎神,也就是不虔诚的罪名辩护。一些观点认为,这一篇是在阐述苏格拉底的虔诚观,来为后文的申辩铺垫。但是这里的苏格拉底显然并没有给出这样一个明确的虔诚观念,或者说,执笔的柏拉图在这个时候还给不出所谓的虔诚究竟是什么。申辩篇里对于渎神这一点也不太明确,苏格拉底用神谕把这个责难搪塞了过去。

苏格拉底对于希腊诸神的态度实际上比较调和,他也会像其他雅典公民那样献上祭品,也遵神谕(尤其是德尔菲神庙的那条),但他并不像普通的雅典人那样,将神与自身的生活完全绑定。而只有这种绑定才有虔诚的概念。苏格拉底提倡的理性与相信的“灵机”,更有一种“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的人神分离原则。神的祭祀只能决定神的事务,而人的行为需要从理性出发,去追求从理性生发出来的美德。神从赋予人理性的时刻起,人就是一个在理性的指引下行动的独立个体。这样应该就没有所谓的虔诚可言了。


Cf.

[1] <游叙弗伦篇>读书笔记 douban

[2] 《游叙弗伦篇》变奏曲 douban

[3] 习读柏拉图札记——《欧悌甫戎篇》 douban

[4] 一无所知的人哪 douban

[5] 游叙弗伦困境 Wikipedia

[6] 苏格拉底的灵机

[7] 论苏格拉底的神

[8] 2016.Feb<Plato's Euthyphro> (Kiki读书讨论后记) doub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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